我在少年时代开始观察人生时,有一件事,曾给我深刻的印象,那就是传道人那些不自然的装腔作势。他们好像完全跟现实脱节。
我并非在基督教家庭中长大,所以对一般常用的属灵字眼,并不熟识。偶然有机会听道时,我不会因为听惯了而耳朵发沉,对我来说,传道人的说话真是古怪,声调和举止也极之矫揉造作。
不错,他们都是男性,但他们全没有我所认识的男性所常有的坦白直率,没有那种对人敢说敢言的雄风。听道的人看来洗耳恭听,耐心地,或甚至是漠不关心地在聆听,显然不会惹事生非;但不知何故,讲道的人似乎总是提心吊胆。事实上,听众也不大留心听他所讲的,我甚至敢说,如果讲道的人在讲章中,偷偷地加插了当年林肯总统宣扬“民有、民治、民享”的部分演辞,颠倒次序地把它引述出来,也不会有人留意觉察得到。但尽管如此,讲道的人总那么诚惶诚恐,战战兢兢地讲,使人不禁猜想他们也许不想开口,免得开罪别人。我听了几次这样的讲道后,才领会那句法国谚语所说的(这句谚语其实是我在多年后才听到的):“人有三种不同的性别:男人、女人和传道人。”
我并无意诽谤传道人,也不以为他们非做完全人不可,但我十分主张传道人必须坦诚真挚。人说话如果过于审慎含蓄,就不能把话有效地说出来;此外,胆怯也使他的话变得软弱无力。
不错,过去教会曾经因为有些人只会辩驳,不愿祷告,结果教会深受亏损;但是,如果传道人畏首畏尾,就会给教会带来更大的亏损。这种传道人一味讨好会众,不说公道话;这样的人愈来愈多,教会所受的亏损也愈来愈大。上述两种人之间,我们无须必定有所取舍,因为我们大可以兼备慈爱与勇气、真诚与忠心。“你们的言语要常常带着和气,好像用盐调和。”(西四6)就是因为我们在讲台上所讲的缺少了盐,因此话语显得枯燥无味。“物淡而无盐,岂可吃吗?蛋青有什么滋味呢?”(伯六6)
我们的神学院可能要在这方面负点责任。经过神学院训练出来的传道人,似乎都得学“向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”这秘诀。但其实保罗说这句话的意思,并非如此。现在的神学生都得拼命去学做有教养的人,结果把盐都滤净了,只剩下一些甜味和一点光泽。
但对我们来说,这些剩下来的,并不叫人感到甘甜,也不能叫人得着亮光。所有出于自然的都给提炼去掉了,讲章应有的盐味都给冲淡了,有力的字句也给删去了。这些从神学院出来的青年人,学会举止温文有礼,含蓄地微笑,满了书卷气;平常惯用的直截了当字句舍而不用,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含糊不清、故作高调的辞句,结果落得不尽不实,无从发挥讲章的效能。
转过来说说我自己的经验:因着神的怜悯,我后来有机会听一位布道家讲道。他说话自然不造作,把听道的人当作一般普通人看待。他把心里要说的话,毫不畏怯地直说出来,使听道的人听得一清二楚,一点也不含糊,结果有人相信悔改,但亦有人不加理睐。
感谢神,那回倒有不少人接受了他的话。
任何宣讲神话语的人,都要带出神话语中那份慑人的权柄。不错,圣经昭示了至高的大爱,但其中的话,都是直截了当地道出来的。把神的话记载下来的人,从来不会粗暴无礼,但却都是坦诚真挚。他们所写的,都带着一种催迫的力量,并极其关切人在道德问题上的抉择。对他们来说,礼节是小事,神的荣耀和人的幸福,却是大事。
这样看来,有人就以为最好是劝告那些年青的传道人,不要做属灵的陈腔滥调的传声筒;但是再细想一下,就知道这个提议全不中用。你可以劝他多读好的书籍,多听好的讲章,尽可能不要抄袭别人,说话前要仔细思量,避免陈腔滥调,用常人的话表达内里的意思等等;但这样的劝诫,可说是完全没有碰到问题的症结。矫饰的属灵表现,与讲道技巧无关,问题出自人内心深处,这是属灵的病,只有属灵的医生才能诊治。
人要逃避这种危机,就必须亲自经历神,全心归向基督,深受圣灵充满;还有,他必须克服对人的恐惧,专一向着神,不顺从人意。讲道的时侯,要把自己完全交出来,摆上自己的前途、工作,甚至性命,让神负完全的责任,放胆说话,就好像自己时日无多,快要离世到基督台前受审一般。若能如此,听众才会感到他们真正是在听道,不是只听见一些回音。
罪恶彻底地败坏人,以致人恢复完美,必须经过又长又艰难的过程。
在个别生命中,神的工作也许并不明确;但为了要把堕落的生命恢复原来的样式——神的样式,神确实做了不少工。最明显的一件事就是:我们要在生命中达致属灵的均衡,实在困难。对于不少信徒来说,甚至最虔信的圣徒,也不容易均衡地活出各样属灵的美德,而又不掺杂其他不属基督的特质;这一点,无疑令不少信徒痛心疾首。
摆在眼前的这两种美德——胆量和节制,如果能均衡并重,确能在神的国度中发挥效用,使人过着美好均衡的生活。但如两者缺一,或其中一样美德很不足够,生命就会失去平衡,消耗不少灵力。
你只要仔细观察,就不难发现,任何一篇言辞恳切的文章,都必然是出于作者自己的经历,因为唯有自己经历的事,才知道得最清楚。所以我还是坦白承认,这篇文章是我自己的经历;反正明察秋毫的读者,一眼便会看穿,不由得我去隐瞒事实。
简单地说,很少人会批评我是懦夫,甚至我的敌对者也绝少这样抨击我。但我那缺少节制的脾性,却常给我至亲的朋友带来不少痛苦。我这种激烈的个性,实在难以改变;同时,我还常遇见一种不易抗拒的诱惑,就是总想采用严厉激烈的方法,去帮神一把。对传道人来说,这种诱惑更加强烈,因为传道人的说话,差不多不会有人非难,要他收回所说的。似乎神的仆人,就享有这种特权,特别是那些嗓子洪亮的传道人,总可以随意说话。
除非他们下决心,叫自己的本性服在圣灵大爱的管理下,他们才会受约束。有些时候,我就是这样失败了,引来极大的愁苦。
在这方面,神的道路和人的道路,明显地形成强烈的对比。除非我们能从以往的痛苦经验中学到功课,否则我们会动辄直接出击,抢先冲入战场,妄想能旗开得胜,以为一场突击便能奏凯;这是参孙所采用的战术,虽然奏效,但有一点却不由我们忽略:这种战术,结果叫胜负双方均遭殃。其实用侧翼出击的办法会更佳,更有智慧,但轻率鲁莽的人,多半拒绝采用这种战略。
经上记着有关基督的话说:“祂不争竞,不喧嚷,街上也没有人听见祂的声音。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,将残的灯火祂不吹灭,等祂施行公理,叫公理得胜。”(太十二19-20)
基督无须费力,亦不用动武,便可以达到目的,成就大事。祂一生中凡事节制,却仍不失为世上最有胆量的人。希律王威吓要杀害祂的时候,祂就差人对他说:“你们去告诉那个狐狸说:‘今天明天我赶鬼治病,第三天我的事就成全了。’”(路十三32)这句话显出何等无比的勇气,但没带有半点挑衅或蔑视的成分,也没有多说废话。由此可见,基督所表现的勇气,满了节制。
勇气与节制两者之间的不平衡,过去曾给教会带来不少难处,尤其是当属灵领袖没有均衡的勇气与节制时,造成的伤害就更大。缺乏勇气是严重的缺点,而当人因为懦弱而在属灵原则或实践上妥协时,就很可能会带来真正的罪。一个真正属神的人,绝不会为了保持相安无事,眼巴巴看着仇敌从圣所中把圣器抬走,仍然默不作声。因此,在属灵的事上,人的容忍若到了妥协的地步,就绝对不是美德。但在属天的争战上,光是好战斗狠,也不能因此得胜。人的愤怒并不能更加显出神的荣美。凡事总有正途,而这正途断不会是诉诸武力。希腊人有句名言:“节制最善。”美国的佃户也有句口头禅:“别着急,慢慢来。”这句话实在意味深长。
神在过往的日子,曾使用过一些不能兼备胆量与节制的人,将来仍会使用这些人。以利亚是个满有胆量的先知,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,但亦不会有人轻率地说他有忍耐或节制的美德。为了应付当时的情势,他向敌人发动攻势,向对方直接挑战,甚至有时还冷嘲热讽,意图达到目的;但当敌人正感到困惑之际,他自己也落入混乱不安之中,失去自制,甚至身陷绝望的深渊。这就是个性极端、徒有胆量而没有节制的人的表现。
反之,以利是个徒有忍耐的人,从不违逆家人之意,一心想维持彼此一团和气,结果他这样的怯懦,招致极大的悲剧。以利亚和以利都是虔敬的先知,只可惜不能在胆量与节制两者之间取得平衡。比较之下,以利亚固然伟大得多。但如果以利生在以利亚的时代,就不堪设想了;又假如以利两个儿子何弗尼和非尼哈是生在以利亚的家,这两个少年人的处境也十分可怜。
说到这儿,我们自然想到使徒保罗——一个我们从来不能低估的人。他似乎具备了无比的勇气,又有神的忍耐和节制。他的本性,从他未悔改蒙恩前的表现,可见一斑。他从旁帮凶,将司提反用石头打死以后,便四出找寻信奉基督的人,“口吐威吓凶杀的话”。
就算在他悔改信主以后,他也常因坚持己见,而往往对某些问题遽下结论。且看他如何因为马可曾经离开工场,而断然拒绝带他一起出外传道,这就是他对自己不再信任的人的态度。但经过不少年日和苦难后,加上他与满了忍耐的基督日渐紧密的相交,他似乎把这方面的缺憾克服了。他在后来的日子所显出的爱心、容忍和恩慈,散发出属灵生命的香气。
我们也该有这样的改变。
从圣经的记载中,我们找不到一个例子,可以把懦弱的性格矫正过来,这倒值得我们注意。圣经中从来没有胆怯的人,能够变成勇敢刚强的大丈夫。也许有人会提出彼得作为例子,但其实在五旬节之前或以后,我们都找不到任何记载可以证明他是个懦夫。不错,他曾有一两次几乎做了懦夫,但大部分时间里,他那一发不可收拾的匹夫之勇,常给他添了不少麻烦。
今天的教会何等需要英勇之士,这一点毋庸赘述了。教会常落在诸般的恐惧中,好像已惨遭天咒一般,譬如对生活的忧虑、工作上的焦灼,又怕不受人欢迎,又彼此猜忌防范;这些就是今天教会的写照,而其中居然有人靠一点所谓勇气,反复地高言谈论一些无伤大雅的事,赢得“勇士”的美誉。
可是,装出来的勇气是不济事的。光养成一种“直言不讳”的习惯,有时只会令人讨厌,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最理想的,莫如养成一种不自觉、不张扬的胆色,其力量来自人内里的圣灵,不断得着更新。这种胆量也必然是带着忍耐的,既稳如泰山,也不流于极端。愿神给我们赐下这样的勇气。